谢老有冠心病。汽车轮胎不象自行车那样好打,打不了几下他就心跳气喘,汗从后脖梗子往外渗。
“你歇歇。”小满从他手中抢过了气筒,怒气冲冲地朝远处的封世南看了一眼。他并不指望这俩书呆子替他干多少活,他们干的他还看不上眼呢。可他得叫他们跟着转,不能让他们闲呆在一边看,好像一切活儿都得让司机干才合理。什么叫合理?谁强大,谁的主意就合理!我不开车你们寸步难行,我就得指挥你们!什么专家、学者,屁!小满自己赋予自己这么点权力,从这点权力中找到乐趣!
“文化大革命”中,小满家显赫过一阵。他父亲由一个总务科长一下成了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他哥哥由一名学业不好的中专学生成了造反司令,成了“革命大联合”时一派的领袖!他妈由一个街道绣花小组的组长当上了居民委员会主任!他自己也当过红小兵团长,领着一群小孩往“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脸上吐过唾沫!他家由两间一套的单元房搬进了高干宿舍区。那地方在造反初期曾挂过“王八窝”的黑匾。可这“王八窝”楼上楼下,客厅浴室实在比“红色大院”舒服排场。几年间他父亲出入有汽车,办事有秘书,送礼的、求情的没断过流。什么将军、市长、专家、教授,只要他爸和他哥一句话:“触触灵魂”,就够那老小子喝一壶!还没到进厂年龄,凭他爸的女秘书开张条子,小满就被招了工。入厂后,又凭他哥亲密战友一张条子送到了汽车队。现在有人批评小满爱钻营,你们躺着说话不腰疼,倒退几年,你们上我家来钻营我还不尿你呢!江青倒了,老子进监狱了,哥哥劳动教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人不聪明点还有我的香饽饽吃?明目张胆违法乱纪的事他不干,现在惹出祸来没人给自己说话,别干那个傻事!可人生在世,总得活得舒服点儿,顺气点儿。靠什么舒服?靠门子、势力,没有了。在这一点上小满对“四人帮”的垮台有点遗憾!靠学问、本事?让“文化大革命”给耽误了。他名为中学生,连四则运算都不会算。从这一点上小满对“四人帮”的垮台也感到解恨。既没门子又没学问,就得靠为人聪明。小满见过别人当初在他爸爸面前怎样恭顺迎合,也见过他爸在更有权的人面前如何卑躬屈膝。他学着来,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仍强制自己学。他知道调度科长爱吃苹果,他出车就往回带苹果,三毛一斤买的,他说一毛二从果园拉的。某位女干部的女儿在新源上学,出车前他“偶然”在厂门口碰上那位干部,顺口说声:“我出车要走新源,您有什么事没有?”那干部先说:“没事,替我看看莲莲。”随后又把头上围的头巾摘了下来,说:“把这带去吧,我新买的,刚围了两回!”小满一边满脸笑容应答,一边心里对自己鼓励:“别抹不开,别觉着屈辱,人生就是竞争,适者生存。官大表准,等熬出头儿来别人也会来拍自己。”干这些,除去搭工夫还要搭钱。小满参加工作时,只带来女秘书一张纸条,并没带钱。“四人帮”倒台时他觉着在原地区、原单位不好混,因为大家对他知底。他为了调到新疆来,为了安排个好地方,把他哥哥打砸抢弄来的几件文物送了礼,现在一点存项没有。这不要紧,羊毛出在羊身上,从坐车的身上打主意,出车半个月不花钱和粮票,苹果的差价找回来了。给客人出个主意,让他们绕南疆回乌鲁木齐,去新源的油钱就有了着落!当然,对客人也要作分析。有的客人虽是外地来的“土帽”,可出面租车的单位是自治区党政领导机关,这得小点心,八成他们有硬关系,惹翻了递一句话过去就够呛。有的虽然个人出面租车,可看样子是个刺头,软硬不吃,什么报社记者咧,采购人员咧,还有旅游的大学生,这些人不好惹,有的会想办法治你,有的敢抡胳膊和你拼命,事一闹大,至少升级受阻、奖金落空!现在不比从前了,当真有人把意见反映到报社和领导机关,本单位还不能置之不理。最理想的客人莫过于眼前这两人了。租车是由什么学院来办的。学院这种地方既无权又无钱,可见客人的根底不硬!一个写书的,一个画画的,这种人多半任什么不懂,还脸皮薄,明吃了亏也不愿争吵。唯一担心的是这种人里有时也有死硬派,一腔子邪火。为此小满作了下试验。预定早晨七点出车,他把车开到门口却熄了火,故意坐在电话机旁耗着。八点钟电话来,一个老头的声音说:“劳驾,我找满师傅!我们定了今早七点出发去伊犁,怎么八点了还不来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