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文人最怕什么,一怕生不逢时,二怕短命归西,后者比前者犹甚。龚自珍为什么不走运,就是这两怕,都赶上了。既没有碰上赏识宠遇他的皇帝,也没有碰上恩渥宽限他的阎王,一口气上不来,不明不白地暴卒了。所以,反右和“文革”期间作家的自杀率,比之东洋,比之西洋,要低得多的原因,不是他们的生命特别结实,而是相信生不逢时犹可待,一命呜呼全玩完,再好的死,也不如再赖的活。
这就是中国文人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看起来,大家都并不傻,即使傻,也是装傻,只有像老舍先生、傅雷先生少数几个人,才迂腐得实在想不开,走上了绝路。龚自珍和我们后来人一样,也是活得很聪明的中国文人,有贵妇可以勾搭,他绝不缩手;有考官总不赏脸,他绝不上吊;有女人送他栀子花,他绝不推却。上帝总是把后背对着他,从未向他展现过笑脸。这个倒霉蛋,尽管非常有才华,有学问,有抱负,有志向,却一直受到冷落,整整五十年。他在《鹊踏枝·过人家废园作》词中,就形象地描绘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生存状态:
绣院深沉谁是主,一朵孤花,墙角明如许。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
花开得再美丽,开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除了孤芳自赏外,焉有他哉?而且又很快地“林花谢了春红”,龚自珍的一生,够不振作的;但是,他不气馁,而且他压根儿并不想死,他说过:“予之身世,虽乞籴,自信不遽死。”暴卒,硬是别人强加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