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了!想不到你鉴赏力很高!……”
高丽纳冷笑了一声。
这样以后,他弹着越来越难懂的作品,想瞧瞧他究竟懂到什么程度。可是大胆的音乐似乎并没有把他搅糊涂;而在一阕因为从来没有被德国人了解,连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开始怀疑的,特别新颖的曲调之后,高丽纳竟要求他再来一遍,而且还站起身子背出调子来,几乎一点没错;那时克利斯朵夫的诧异更是可想而知了。他转过身来对着他,非常感动的握着他的手,嚷道:“噢!你倒是个音乐家!”
他笑了,说他早先在一个外省的歌剧院中唱过,但有个剧团经理在跑码头的时候碰到他,认为他有演韵文剧的才具,劝他改了行。
“多可惜!”他说。
“为什么?诗也是一种音乐啊。”
他要他把歌的意义给解释了;他又用德语把歌词念给他听,他马上跟着学,像猴子一样容易,连他抿嘴唇挤眼睛的动作都学上了。后来他背着唱的时候可错误百出,闹了很多笑话,背不出的地方就随口造些古怪的声音填上去,把两人都笑死了。他毫不腻烦的要他尽弹,他也毫不腻烦的听着他美丽的声音;他还不懂歌唱这一行的诀窍,像小姑娘一样尖着喉咙,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脆动人的味道。他说话爽直,想什么说什么。虽然他没法解释为什么他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但他的判断骨子里的确有个理由。奇怪的是,逢到那些最规矩的,在德国最受赏识的作品,他反而最不惬意,只为了礼貌而恭维几句,但人家明明看出他不感兴趣。因为他没有音乐素养,所以不会像那些鉴赏家与艺术家一样,对“耳熟”的东西不知不觉的感到愉快,也不会在一件新的作品中去爱好在前人的作品中爱好过的形式或公式。同时他并不像德国人那么喜欢优美悦耳的感伤情调,(至少他的感伤情调是另外一种,而克利斯朵夫还没发觉这一种感伤的缺点);在德国最受欢迎的靡靡之音,他不会对之出神;他完全不赏识克利斯朵夫作的一个最平庸的歌,——而那正是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毁掉的,因为朋友们觉得好容易才有个机会捧他,老跟他提到这件作品。高丽纳天生能把握一切戏剧情绪,他喜欢的作品是要能清清楚楚表现出某一种热情,而且表现得很率直的,这也正是他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有些和声的生辣,克利斯朵夫觉得挺自然,他对之并无好感:那给他一个非常突兀的感觉,使他唱不下去;他停下来问:“难道真是这样的吗?”他回答说是的,他就想法勉强唱下去,但终于扮了个鬼脸,被克利斯朵夫看在眼里。往往他宁可跳过那一节,他却在琴上再弹一遍,问:“你不喜欢这个吗?”